※交往後
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裡，芥川低頭緩慢地走著。基於身邊沒有諸如路燈火把之類的照明物，整個空間也只剩他淡藍的眼瞳不知為何發散著如霧般迷茫的光芒。
儘管從方才開始他就不停在前行，路途中他也多次駐足向四周張望，就為了看周遭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但他其實也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身處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他最多只知道，這大約不是「人」該待的地方。
──雖然嚴格來說，我也不太算人類啦。
注意到自己對自身突然的自我吐槽，芥川忍不住於發愣後笑出聲，並順勢停下腳邊的動作。原本回響他踏步時木屐和地面碰撞所生的喀咚聲的空間因此頓時寧靜下來，只剩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依稀風聲和他的笑聲和諧遊蕩。
可惜，這情況並沒有持續多久。在一波陰鬱如浪拍上他心頭後，芥川拉了拉衣服，逕自盤腿坐到了毫無生機且冷冰冰的地上。
實際上，這般陰幽的黑暗他早習慣了；在自我懷疑時，在和自己對談時，在看著世人及自身醜惡的作為時，他都會像是不厭其煩一樣，重複捉摸著這不舒服的暗色。可或許是因為近來總被喜歡的人、中意的人、崇敬的人，及憧憬自己的人給包圍吧，這他早該熟稔的色調卻突發顯得過度冷清，讓他忍不住想趁早回歸那喧譁的日常之中。
幸好，當他嘆著氣準備再度起身尋求出口時，一襲模糊且溫暖的琥珀色恰巧於一個眨眼間將芥川眼前給刷滿，使得他一剎那便如先前所願，被沖刷到了一個不僅柔軟、還特別閃爍的地方。此外，還有個人的哼歌聲從他的頭上徐徐傳來。
儘管他不明白那人哼的歌出自哪裡，也不明白那是首關於什麼的歌，熟悉的嗓音及歌曲的音調卻讓他心底像是在冬日給被褥包裹住一般，十分地愜意。因此，他不自覺地向上、向著那此刻仍舊模糊的人影伸出了手。
「龍？你醒來了啊。」
而在碰上眼前人的那一瞬，模糊的漣漪就這麼休止，只留方才那抹暖陽的橘紅沾染在她的髮絲、眼瞼、及左半邊的整個臉頰上。
──簡直就像是夢一樣。
他清楚這對作為作家的自己來說是個過於簡化的形容，但在這值得溫存的情境裡，那些平時飄旋於腦中的文字卻又頓時尋不著出口，唯有「夢」順利從混雜中探出了頭。
「……亜夕妳這樣腳不會酸嗎？」
發現自己的頭在對方腿上，整個身體也被對方常放在司書室隔壁休息室裡的毯子給裹住，芥川一邊感覺有些暖得過頭，一邊向著亜夕問道。
原先他預計亜夕大約又會忍不住鬧彆扭，說著什麼才不會呢，自己的頭可又不重等等有些模糊焦點的話，可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對方只是瞇起眼用手輕撫起了自己的面龐，如同芥川一瞬間成了她最珍愛的小玩偶般。
「不會啊，能這麼近距離看到龍的睡臉也滿稀奇的。」
直到發現芥川有些呆住的眼神，眼前人這才帶著笑意，用著較為輕柔的聲音回答了芥川的問題。
雖然這一切該對芥川來說不意外，畢竟亜夕有時確實會變得十分直接，先前好幾次她對芥川的告白也早使亜夕對芥川的感情清晰可見，但對方這麼安穩寵著自己的樣子或許還真是第一次見。
「亜夕妳剛剛在哼的歌是？」
忍不住遮掩在心底逐漸膨脹的羞澀，芥川微瞇起眼，並隨意問起了其他也卡在他心上的雜事。
可奇怪的是，聽到這話的亜夕只是將頭歪向一邊，眼裡帶著困惑地回了句自己剛剛沒在哼歌啊，怎麼了嗎？如同真的什麼也不明白一般。
見著對方這般疑惑的表情，芥川當然先是瞪著眼遲疑了幾秒，想著她是不是在開玩笑？還是說其實自己根本聽錯了？問題是剛才確實有聽到她的歌聲啊？……直到發現亜夕真的沒什麼頭緒，他才像是懂了什麼似地輕笑出聲。
他大約明白對方或許是在不自覺間哼出了歌，可在領悟後，他卻也刻意放棄了向對方戳破真相的機會，只是帶著淺笑觀察起亜夕越發搞不懂的模樣。
只不過，隨著他不經意的觀察，他眼角邊的喜悅也消散，並由一叢憂鬱覆蓋過去。
「──亜夕妳的頭髮又長長了呢。」
多少有點粗糙的髮絲從芥川手中滑過，留下了一點暖陽的氣味。真要說的話，亜夕的頭髮和之前相比並沒有增得多長，可看在芥川眼裡，那些微的差距於此時卻也顯得過於多餘、疼痛。
儘管芥川的頭髮在文豪裡也算長，可畢竟他們作為被轉生而來的靈魂在外觀上除非必要，不然多是不會變更的，這般簡單、甚至該為美好的自然改變也因此相較平時更加刺眼起來。
不過，亜夕怕是沒注意到芥川心裡逐漸紛亂的思緒吧，她只是用手捲起頭髮，碎念出是不是又該去剪頭髮云云。
殊不知，如此自然的反應卻恰好勒緊了芥川從方才開始就變得異常敏感的神經，說時遲那時快，也就使他不自覺將自己心中的話吐了出來：
「妳不會覺得我很無趣嗎？就只有我像是時間停止了一樣。」
當然，因為這是過於無心的話語，芥川在話形成聲音的那一瞬便感到了悔恨。他非常討厭這樣像是要跟對方索求些什麼的自私，當他發現到了現世後自己總會忍不住向好友們耍性子時，他就恨不得逃到誰也找不到的煙霧之後了，更別說現在、在意中人的面前。
可奇妙的是，他預期的責罵聲並沒有到來。在一聲遲疑後，亜夕只是擺出了和剛剛相同的笑容，捧起芥川的臉，向著對方吐露出心思：
「不會啊，畢竟我們一起經歷過的回憶都還在不是嗎？這樣的話外觀又有什麼重要的？」
那該是被夕陽照著，多麼脆弱又引人疼痛的景致啊。縱使他也清楚這些話並不能改變什麼，她終將會老去，而自己則會永保青春，暖陽的色調卻讓他頓時開始相信這一切困苦終將會因為對方所提及的回憶變得七彩絢爛，反射出無限柔軟的光影。
原本這一切都該到這邊就停的，芥川本也打算就這麼繼續享受這般感覺緩慢流淌的時間，哪知道，對方竟趁芥川一個措手不及開始一邊呵呵笑出聲，一邊玩弄起他兩側過長的髮絲。
被這樣突來的鬧劇給從氛圍中拉出，芥川禁不住閉起眼、皺起眉，並隨意發起了小牢騷攻勢：
「明明亜夕就不常和我表示喜歡，也不常接受我的喜歡。」
這放在平時絕對是會引對方鬧起彆扭的話吧，芥川甚至還期待對方會來句怎麼樣的吐槽。但當他睜眼一看，想著的景象卻遲遲沒有浮現，取而代之的是亜夕一副刷白且沒什麼精神的表情。
她看上去像是在猶豫，好似下一瞬間就要將什麼吐露出來，但最終，在那一身黑的猛獸正要跨出牢籠門檻之前，白皙的牙便將其深深鑿在唇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原先暖烘烘的橘紅，或許是為了哀悼野獸的死去，也逐漸變得黯淡，只剩由那樣溫暖色調所延伸出的灰藍陰影在視野中悄然增長。
「請、再等我一下。」
直到過了好幾十秒後，一滴滴的猛獸鮮血才隨著亜夕身體的顫抖輕微滑出齒縫間，形成了個小得不行的暗紅色水窪。
當然，芥川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雖然從之前和亜夕的多次對話中，他能清楚捉摸出對方心上確實存在的傷疤，但很可惜地，亜夕從沒有選擇將那些往事吐露出來。她總是狡猾地撇開眼、低下頭，像是一切皆毫無矛盾般，繼續跟自己和其他老師們笑語。
「──嗯，我會等妳的。」
不過，就算那樣，又或許說就因為如此，芥川仍是放下了想去追尋答案的憂愁。他帶著微笑，如同方才的亜夕一樣，輕撫上了對方的臉頰。
稍微有些粗糙的食指摩娑過亜夕的臉，他能看見對方眼邊因為遠方夕陽的照射透出一絲光點，晶瑩剔透地落下，並於頰上劃下一道同等閃爍的銀河，可在發現後，他卻也只是安靜將其抹去，直至亜夕眼旁不再因光而顯得刺眼。
※建議接下篇〈驟雨〉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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