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緻的木製書桌前,亜夕安靜地坐著。在她身後的太陽光穿越樹枝,透過那未被簾子遮起的窗,於她身上灑下一點一點顏色溫暖的光。
她在眼鏡下的眼睛瞇得細細的,跟著面前紙上的文字一行一行左右挪動。儘管她的眼神時不時因不專心而迷離,想到一件又一件這周該完成的任務,她拿下眼鏡,用右手捏了捏鼻樑,接著便又接續讀起了置於桌上的資料。
說不定一點音樂能讓她稍微放輕鬆些吧,可當她想到或許連一絲聲音也會干擾到在這附近書寫或做事的各個老師,她就放棄了像在自家做事時那樣、隨時隨興開啟音樂的任性。
──啊啊,今天用到這裡就好了吧。
不過,這一切忍耐並沒有將她的疲憊消除;相反的,亜夕只是一邊懶散地翻起正在閱讀的紙下的資料,一邊喝起了自己放在一旁的水。
雖然在這圖書館──帝國圖書館──工作並不是什麼非常讓亜夕感覺厭倦的事,畢竟和她相處的同事們全都不是那種亜夕不擅長接觸的人,更多還都是那些編織出美好文字的文豪,但從上任後到現在,她發現這其實也不能算是件非常輕鬆的任務。
作為一位「特務司書」,她除了要完成普通司書該完成的事,還必須運用「鍊金術」將文豪們從書中「轉生」出來。成功轉生他們之後也不是隨意放任他們就好,同時間還要盡力讓他們「維持在精神安定的狀況下」。
當然,她並不排斥去認識、又或甚至去幫助那些被轉生出的文豪;讓他們能從前世留下的哀愁中轉移注意或甚至向前邁進,對於她來說都是一件好事。除此之外,她也十分認同這個職務存在的原因──為了避免世上的文學被「侵蝕者」毀滅而去轉生出文豪們,並使他們能和那些想要銷毀文學的敵人戰鬥──可這樣每天不停歇的社交及必須對他人多少關心的要求確實也使她漸漸變得疲憊了。
──嘛,雖然那部分完全就是我自己的問題了啦。
想著至今為止自己被交代的任務,及有時會湧出的那種莫名懶散感,亜夕一邊抿著喝過水的嘴,一邊如此自我嫌棄了起來。
沒辦法,這一切確實都是她所熟知、有關自身的缺點。儘管年歲不長,現年20多歲的她也真的有太多次像是這樣,不知為何對自己喜歡的東西感到煩悶……可當她一想到就連面對那些自己十分敬重的老師們,她也會不禁冒出這般懶惰的情緒時,她就忍不住對這缺陷感到更加過敏。
「啊啊、好討厭啊……。今天就先到這邊吧。」
由於對那一切缺陷的厭惡,及同時感覺不能在這個地方變得負面的責任心、又或者該說是潔癖,在嘆了口氣後,亜夕便將所有的資料收到了自己的包裡,並開始準備回家。
但在她準備就這麼開門的一瞬,一陣莫名清脆的敲門聲入了她的耳中。隨後響起的則是那令人不禁感到渾身發熱的、那個人的聲音:
「亜夕さん,我可以進去嗎?」
──芥川老師?
一意識到對方是誰,像是處理過多資訊而開始運轉不過來的電腦一般,亜夕停下了手中所有的動作,隨後更是從門前退了好幾步。
她清楚這情緒一點也不理性,也明白自己該盡快回應對方,但當她再次想到門的另一側站著誰,她就不禁咬住嘴唇,只怕自己又說出什麼奇怪的話。
「亜夕さん?我進去囉?」
但、理所當然的,對方並不知道她這一切過於敏感的思考,只是又一次敲起了門。
「嗚、老師對不起,請進!」
深怕那十分有禮節的人被自己這樣毫無常識的行為給惹得不開心,臉上熱度仍未消散的亜夕一面慌亂地放下了方才揹起的包,一面大聲地回了話。
──啊啊我發出的聲音也太詭異了吧!
意識到自己聲音的奇怪,看著說了聲「那我進來囉。」便從容開門的芥川,亜夕一瞬間又忍不住嫌棄起自己。
「那個,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儘管亜夕感覺對方應該早已察覺了她又一次的失態,可因為知道再這麼跟對方乾瞪眼,大約也只會使他更加困擾,亜夕於是如此故作鎮定地問了面前的人。
「啊,其實呢,大家說想要邀亜夕さん去中庭呢。」
「……去中庭?」
「嗯,所以可以拜託亜夕さん跟我一起走嗎?」
一來一回的對話中,亜夕原先只是一邊看著對方的身子,一邊忍不住偷偷在心底讚嘆身前老師那十分優雅的姿態,但在聽了聽老師的話後,她那樣單純的心意卻又於一瞬間被一種既類似害臊、又類似羞恥的情緒給佔滿了。
──我是做了什麼可以被老師們邀請呢?憑什麼呢?
感覺臉又不禁羞紅了幾分,亜夕稍微撇開頭,便在安靜地向著對方回了個「是的」後,跟著芥川走出了司書室。
「亜夕さん,沒事吧?」
不過,理所當然地,這一切並未逃過芥川擅長觀察的眼睛。看著走在身旁,時而撇過眼閃避自己視線的亜夕,有點擔心亜夕的芥川於是這麼問了。
「诶?那個、不好意思讓您擔心了,但我沒事的!」
可亜夕並沒有說出心底的擔憂、及那一絲自卑──在這種情況下,她又該怎麼明說呢?
見到這樣明顯在掩飾著什麼的亜夕,芥川先是瞇了瞇眼,爾後則一邊看向前方,一邊如此開口了:
「其實呢,大家都很希望亜夕さん能更任性一些呢。」
「嗯?」
當然,因為這句話來得過於突然,被這麼講的當事人於是只是吃驚地看了看那個漸漸浮現淺笑的人。
「雖然我是在圓さん把職務交替給亜夕さん後才來到這裡的,但大家都說亜夕さん很乖巧呢,至少比那位『時常失蹤』的圓さん好一些。」
在說話時想到了各個朋友禁不住向自己發牢騷的模樣,芥川一邊刻意用不同的語氣說著,一邊又眼帶笑意地看著眼前的亜夕。
「──不過在此同時,大家也是這麼想的呢:希望亜夕さん能夠更放開一些,不用這麼拘謹。雖然有禮貌是很好,但在某一層面上,亜夕さん算是比圓さん更難交好的人呢──嘛,至少寬是這麼說的啦。」
但那樣歡騰的氛圍並沒有在芥川身上久留。
在接下來的幾句話中,他一如往常地帶著那般從容的微笑,及那十分溫柔且安穩的聲音;在他身後,過腰的靛藍長髮因他小小的幾個動作輕輕飄逸起來,使他整個人看上去簡直像是剛從畫走出來的人一般。
──真不愧是老師。
見著眼前的人的姿態,亜夕忍不住再次在心底讚嘆了對方一番。
當然,在偷偷讚嘆對方後,她也思考起了自己和各個老師的互動。
她並不能說是沒有禮貌,沒錯,但在此同時,她卻也不常被視為那種人人會稱作是摯友的人。在她身上,時時都會存在著一種距離感。那或許源自不想打擾他人隱私的利他主義,也可能來自不想因和他人深交而受重傷的利己主義,但無論正解為何,她都知道這算是自己的缺點之一,不改變不行。可在這同時,她卻又不禁感到羞愧。
──明明不應該讓老師他們擔心得更多,明明不該讓他們在意自己,難道自己真的這麼無能嗎?
像是被名為自我嫌惡的菌類寄生一般,亜夕於腦中如此開始進行了自我毀滅的批判。她知道這樣不行,更何況現在芥川還站在身旁呢!但在那樣羞愧的情緒中,她卻又感覺不批判不行──畢竟那也算是自身唯一的強項了。
不過,幸運的是,那一切烏雲很快就被芥川接下來的幾句話給簡單吹遠了:
「……而且啊,老師也很期待亜夕さん介紹他更多現代的甜食呢。畢竟亜夕さん很喜歡吃甜食嘛。」
雖然這不是什麼能讓人領悟到些道理的話,在一部分人眼裡或許也能被視為一種客套話,但看著那樣對自己展露微笑的芥川,亜夕仍感覺心頭不禁揪緊了些。
──或許自己在其他方面上也還算是能派上用場的吧?
像是如此的、正向思考,於看著芥川眼眸的那幾秒,漸漸在亜夕的腦中發出了小小的芽。
「龍之介くん、亜夕くん,你們來了呀。」
見到終於抵達中庭的兩人,一邊用手捧著上次亜夕介紹給自己的甜甜圈,被芥川稱作老師的夏目漱石一邊十分開心地對著他們搭話。他中分的褐色短髮在夕陽之下看上去比平時更是柔和了許多,那有些下垂的眼型則因為微笑呈現出了一種溫和的氛圍。
「讓老師們久等了……」
面對這樣有氣質的老師,亜夕本想一如往常、十分拘謹地向對方及其他一同在中庭嬉鬧的文學家們打招呼,並同之前一樣努力找個不會特別使老師們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坐下,但在亜夕一閉口後,個子較為矮小的新美南吉及宮澤賢治就一哄而上捉住了亜夕的手,說著要來一起聽故事,要來一起吃蛋糕。
在夕陽仍舊燦爛的中庭,平時幫大家看護健康的森鷗外坐在了夏目等人的身旁。基於他作為軍醫的身分,看著這樣過於歡騰地吃著甜食的大家,他有些嚴肅地向著所有人──尤其是夏目及尾崎紅葉等人──告誡必須要注意自己攝取的糖量。但因為今天也算是個喜日,在建議了幾次後,他也只是露出微笑,並和著他的友人們一同歡樂聊起天、吃起零食來。而在不遠處,無賴派的老師們──太宰治、織田作之助及坂口安吾──也在,但可能是因為太宰又不小心惹到了詩人中原中也,他此時只是被對方揪著領子,一邊露出害怕眼神向著對方求饒。
看著這一切光景,亜夕感到有些耀眼。
雖然她總感覺現在不是個將手裡的巧克力蛋糕吃下肚的好時機,但在發現老師們全都開心地聊著天後,她仍靦腆地低下頭偷偷嚐起了那插著「祝福亜夕上任100天」字牌的蛋糕。那一如她所想不過於甜膩的味道於碰到她舌頭的一瞬溶解,使她不禁因美味而瞇起眼,並於心底讚嘆起對她而言這世上最好吃的食物之一。
可在她回神之際,當她發現坐在夏目及新思潮派作家旁、那因夕陽餘暉而顯得身影十分虛幻的芥川竟將自己如此丟臉的反應全都看在了眼底,甚至還忍不住笑開了嘴,她便禁不住於對方的面前再次羞紅了臉。
「好吃嗎?」
笑咪咪地看著眼前臉紅得就快燒起來的人,芥川從容不迫、甚至有些開心地問起了對方。
「……是的。」
儘管感到十分窘迫,亜夕低下頭,故作無事地乖乖回了對方。
坐在原地的芥川見狀,一如既往以淡淡的笑容及一聲「太好了呢。」回覆了她。可奇怪的是,在看著亜夕向自己鞠躬,再度被其他老師們拉走,並又一次顯露出那微妙的距離感後,芥川臉上的笑淡去了。
那之後,他更像是在思考什麼一般,觀察起那個離他遠去的身影。
直到他的親友們叫了叫他的名字後,芥川才又回過神來,露出他那從容、有時卻又讓人十分猜不透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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