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司書室內的書架旁,亜夕既感覺有些兩眼發昏,臉上的熱度也正直線上升。在她面前,島崎藤村正用一副怎麼也看不清的表情及綠得發光的眼睛直盯著自己,在其身後的德田秋聲則一臉急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的樣子。
其實不應該會發生這樣的事的。
原先她就想好了,今天的工作只要拜託了做事細心的德田,至多只要花一個小時半就能完成。而直到方才,一切也確實如她所想地一般順利。要說的話,甚至還相較她最先所預估的更加流暢。
可在島崎開始盯著自己、並吐出了「那個問題」後,一切就都變調了。
──吶,亜夕妳是怎麼想芥川的?
多麼直白,如同直戳上手指的針頭一般的話語。
當然,德田是有制止島崎的,他本就習慣了對方那樣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個性。可或許是因為這問題背後所隱藏的答案對島崎來說過於誘人吧,在轉頭看了一眼德田後,稍微瞇起眼的島崎只是微笑回了一句「可這不是很有趣嗎?」
接著,就是難以堵住的問題連擊了:
「你們前陣子明明就變得跟最一開始一樣,像是單純的同事那樣,但最近卻又開始頻繁互動了呢?」
「吶,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亜夕妳又是怎麼想他的?他是尊敬的人?想保護的人?還是──」
就像是神射手般,島崎的每個問題都咚咚咚地、深深戳進了亜夕心中的靶上。
而被這麼深入自身心底幾乎可以算是最為脆弱的地方,亜夕則忍不住開始迴避起島崎那感覺能看透自己骨間、更甚至細胞之間的視線。
說實在的,她還是不大確定這些東西該怎麼回答。事實上,這幾個月來和芥川的互動對她來說,也不可思議得如同夢境一般。要她去解釋這一段時間來,她是怎麼和芥川有了那些互動,而她自己又是怎麼想那些事什麼的,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畢竟、說到底,在亜夕眼底,這一切就跟隨時會飄散的霧氣一般,既讓人感覺虛幻美麗,卻也使人害怕最終自己抓住的一切也只不過是虛無。
於是,在多次猶豫之後,她只是小聲、怯弱地說了「對自己來說芥川老師就是『芥川龍之介老師』」這樣感覺既像是回答,卻又模糊得讓人摸不透正解的話語。
想當然地,島崎沒有接受這樣的答案。
在輕輕哼了一聲後,他跨步向前,一邊拿著自己手中的手帳和筆,一邊又一次開始了言語砲擊:
「這真是有趣的說法呢。」
「那『我們』對妳來說又是什麼樣的呢?一樣是『島崎藤村老師』和『德田秋聲老師』?」
「但是妳最近的言行舉止間卻又讓人感覺不是那樣呢。比起最初那樣單純的敬畏,更像是和夥伴之間相處的感覺──吶,妳是怎麼想的?」
本來亜夕是滿樂見這樣話鋒的轉變的,畢竟這一切至少不再是聚焦在芥川身上的了。可被這麼一問起來後,亜夕卻也於一時之間喪失闡述的能力,只是小小地出了聲「這──」。
雖然她和其他老師並不像和芥川之間一樣,時而會有那樣感覺變得更加親近的時刻,在這一瞬間,她卻也開始感到困惑、及害怕,會不會自己早在自己沒注意到的時候,輕易地跨越了和老師們之間的線了?
儘管老師們都跟她說沒關係,儘管他們看上去都很歡迎自己和他們互動,在這樣層層的問題之後,她還是忍不住將手上的資料抓緊了些。
不過,島崎的問題當然不可能在這裡就結束。
看著亜夕一副茫然、同時間又看上去十分困擾的樣子,像是找到了破綻似的,島崎將兩人間的距離再度拉近,並再一次地問起了他自身最在意的事:
「妳最初對芥川也是同樣的,甚至抱有相較我們其他人、更加謹慎的態度,可現在也不是那樣了。」
「現在,你們之間更像是戀──」
本來他就想這麼問出口的。對他來說,沒有辦法完整問出這件事實在是很可惜。可看著那個突然從門外跑來堵在亜夕身前,並一眼不耐煩地盯著自己的芥川,他還是先將話吞回了口中──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他認為直接詰問面前的人或許更有效率。
「夠了吧。這種無視他人,還打算刨出他人隱私的行為你什麼時候才會停啊?」
見島崎綠色的眼眸中還是一如往常,帶著想要繼續問些什麼的光彩,芥川將眉頭深鎖,並用著和平時的他全然相反的、光聽也知道他感覺十分煩躁的口吻向著對方開口了。
不過,像島崎這樣喜歡追求真相的人又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停下腳步呢?雖然知道眼前人又開始暗示、讓自己趕快走開,島崎仍是擺出一派輕鬆的模樣,將心中所想問了出來:
「你來得正好。吶、你是怎麼想亜夕的?你很明顯對她存有和對現世其他女性不同的想法吧?那是怎樣的?你又是怎麼想的?」
又一次如縫線般密集的問題,但這次迎上島崎的不再單是德田和亜夕的包容,而是芥川一臉被煩得不常在別人面前擺的模樣。那表情如同羅剎,空氣也由於他這一瞬間的表情變化,快速凍了好幾分。在這情況下,或許連單純的呼吸都能觸動到他纖細的神經吧。
可在安靜了幾秒後,清楚這一切都不會因自己的反應輕易結束的芥川只是轉過身捉住亜夕的手,並向對方提出了一起去買菸的請求。
見狀,亜夕原先是感到有些困擾的,誰叫她的工作可根本還沒做完啊。這樣隨意外出什麼的,她可一點也不想做。但在瞥見芥川及島崎身後,德田那一副「算了、就交給我處理吧」的樣子後,她也只是一臉不好意思地向著德田和島崎說了聲那我們就先出去了,接著便在放下手中的資料後,回握芥川的手,慢慢和對方走出了司書室。
理所當然地,島崎一點也沒有想因此退卻的決定。在愣了一下後,他甚至還打算動身跟上那兩個走出司書室的身影。他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若人人身上皆留有因為記憶刻下的年輪,那他必定是那個、為了理解對方核心而拿起印子開始做出年輪模型的人吧。無奈身後的德田在這時伸手抓住了他的披風,他也因此只好乖乖收起了自己的手帳和筆。
被這一切弄得感覺有些疲憊,德田嘆了嘆氣,鬆開抓著島崎披風的手,並將手中的一部分資料分給了對方。
「唉……繼續整理吧。」
窗外,秋日的微風吹落了拼命攀在樹枝枝末的泛黃葉子。那沙沙沙的聲響聽上去就如同笑語──或許就連自然也忍不住笑話室內這幾人所搞出的、這般過度滑稽的喜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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