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排又一排的書架叢中,我一邊摸著架子邊緣一邊走著。
由於人煙稀少,儘管我將步伐盡量放輕,那自布鞋和地板相撞擊所生的碰咚聲卻仍如什麼怪物正在接近一般,十分響亮。不過,畢竟周遭真的毫無人影,沒什麼機會打攪到他人,嘆了口氣後,我也只是痴痴看起一行一行隨我的步伐移動、像是因中了魔法而浮動起來的文字。
「她怎麼這麼慢啊?」
儘管作為一介書蟲,能身在這些保存極好的書列中,簡直就是種至高無上的喜悅──這裡館藏的書封上既沒有任何的摺痕、破損,內頁也都十分地完整,連一點會出現在部分圖書館藏書中那些莫名的筆記字也沒有──但作為正在等人的立場,被人丟包在這快兩個小時果然還是會不禁使人無奈。
「明明她說一下子就好了。」
忍不住從心中蔓延而出的不滿,我碎念了起來。
──明明說進去辦個事就好了。
腦中浮現雙手合十,彎腰彎得讓一頭烏黑短髮披散到臉前,向著自己喊抱歉的友人,我彆不住氣噘了噘嘴。要說的話那個人總是這樣呢,喜歡到處跑來跑去,把人晾在一個大得讓人連找她的心力都沒有的地方。即使她嘴上總說如果覺得等太久可以去找她云云,但把人丟包在這樣寬敞的地方,簡直就是在同時暗示對方絕對不要自找麻煩啊。
「還是來打個電話好了?」
從褲子口袋掏出手機,解鎖、並點進和對方的聊天室,我瞇眼盯起顯示在她LONE帳號旁的通話鍵。
──只可惜我並不是一個喜歡打電話的人。
盯著電話樣式的圖示不過幾秒,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腦中同時開始想起、反正我也喜歡看書嘛,那在這邊等也不為一件壞事這類的藉口,接著便按下手機側邊的按鍵,讓手機屏幕因此再度被黑暗給佈滿。
──唉,等等一定要讓她交代清楚。
放棄主動聯絡,我將視線移回書架,試圖要將其中一本書拿出來看。但在我要碰上那側邊印著「作者 芥川龍之介」幾個字的書冊時,一位穿得像是館內員工制服的人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亜夕さん嗎?」
那人帶著一頭黑色短髮,一雙烏黑的眼眸則藏在了算得上是濃厚的睫毛下。儘管以他的面容來看,他大約不比我大上多少,但他鳳型的眼睛卻讓他看上去更是帶著一種幹練感,就像是已久經世事似的。不過,較為讓人摸不透的是,與此同時,這人的聲音中又存有一種難以抓漏的懶散感,簡直像是在句句間偷偷嫌著「為什麼我要來做這種麻煩事」這樣的話一樣。
「是的,請問您是?」
總之,看著這樣的男子,我簡單地給了回應。
「敝姓德田……能請您過來一趟嗎?您的友人圓さん正在找您。」
圓……?意外從從未見過面的人口中聽見把自己丟在這裡的友人名字,我稍稍皺起了眉頭。
「……好的。」
儘管心底總感覺不舒暢,看著面前因我的眼色而露出困惑面貌的人,我仍是假裝一臉平靜,隨那位名為德田的青年一同走了起來。
奇妙的是,在跟著德田的途中,他的背影漸漸讓人有了一種、不切實際的感覺。
雖然他就在我的跟前,但見著他的身影,我卻越來越覺得德田整個人不太對勁──就像是個虛構的人一樣。
而在意識到這點違和後,一個我早該察覺到的問題也才在我腦內響起:那就是,為什麼他會知道圓的事情呢?縱使他是被圓託付,說想要找我好了,那為什麼不用廣播找我過去就好了?他不是館內的員工嗎?
一個一個問題在心中孳長,我悄聲放慢了腳步,一面繼續觀察著前面的人。
「那個,請問我們是要去哪裡呢?」
心帶警戒,我細聲朝著前方的男子問了話。
讓人感到更可疑的是,他並沒有馬上回答上來。雖然能聽見他正在小聲地碎念著什麼,但那貌似只是由於他自身的不滿而不經意吐露出的話語。
「……不好意思,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停頓了大約五秒,德田最終才這樣回答了我的問題──雖然這並不算是真的有回答到我的問題。
可能也只是我多心了,但因為這回答實在和宮澤賢治老師的〈要求很多的料理店〉裡,算計著要吃掉進門客人的妖怪的吩咐過於相似,我因此不禁小小地打了冷顫。
最終,我們在一扇門前停下了腳步。
那扇門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它的裝飾、色調都跟在圖書館裡其他地方會看到的員工專用入口差不多,以路人的觀點來看,大概不會有人形容這扇門特別古怪吧?可因為被在這一路上我所感知的違和感給影響,看著那扇普通的門,我冒出冷汗,並生了想趕緊逃開的念頭。畢竟,誰知道這門後面到底有什麼呢?雖然在另一側,很有可能就只是單純的員工用辦公室,而圓就在那邊笑嘻嘻地等著我,可能一切都只是我想太多了,但由於一路上的違和,我只是站在那,等著德田的下一步動作。
「亜夕さん。」
單手打開門,德田轉身面向我,示意我就這麼走進去。
我當然很想找個藉口離開,可看著面前人的表情,我卻在一瞬間,不知怎地連條腿也動彈不得──不、應該說,我或許也不想從這裡逃出去……?
儘管從方才開始我的腦中就充斥著各種問題,望著面前的人,及他身後那扇門中的景色,我卻又被一絲猶豫纏身。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又或其實我早已被什麼不知名的東西給影響了,但看著那樣的景象,我就像是看到中意的書封便會忍不住翻開書本閱讀那樣,興奮得難以脫身。
於是,跟尋自己的本心,我邁開步伐並慢慢走到了門框下。
可正當我準備再踏出一步,跨越那名為門檻的界線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我和德田。
「亜夕ちゃん!德田さん!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從大約距離我們有十公尺遠的地方,披頭散髮的圓正一邊向著我們這邊招手,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往我們這裡跑來。此時她臉上戴有一副看上去有些年紀的單邊眼鏡,手上則抓著一個大大的黑色行李袋。雖然看到那行李袋,人人大概都會猜她是要去旅行等等,但看她那一副慌張的樣子,或許得說她是在逃亡才比較合適吧。
「圓,妳這是在幹嘛?」
困惑看著停在眼前彎腰喘氣的圓,我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溫和一些,同時拿出了手帕讓她擦汗。
「诶?啊,謝謝呢,亜夕ちゃん。」
可惜,那人一如往常,沒特別意識到我的不滿。她只是隨意接過我的手帕,擦起自己臉上、額上以及脖子上的汗水,並在擦完之後,一臉滿意地把沾滿汗水的手帕交回給我,絲毫不介意他人是否在意觸碰到別人汗水這件事,僅僅只是這樣恣意地呼起氣來。
「所以妳這是要幹嘛?」
收回那滿滿都是汗水的小手帕,我一面想著待會一定要好好把手中的東西洗乾淨,一面帶著比剛剛更重的語氣開口了。
「妳該不會是想要去旅行還是什麼吧?妳妹妹不是還在住院……」
原本我還打算問出在意的事,好讓她明白自己現在真的難以理解她在想什麼,但在我正準備接著講下去的那一瞬,圓從行李袋中將一件衣服掏出,並在喊了聲德田さん之後,隨心將其丟給了他。
「這個是……?圓さん?」
用兩手攤開那件以深綠色為基底,看上去像是外套一樣的衣服──只是那東西不知為何十分地破舊──德田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皺起眉頭默默盯起那恣意妄為的圓。
「嗯,不用多想,我剛剛告訴館長我不幹了!接下來我還有事要做呢,所以就先這樣了啊,德田老師。」
可像是沒特別注意到對方的心情,又或就是打算視而不見一樣,圓只是自顧自地回了話,並在最後叫著德田老師時,露出了一張既可以說是狡猾,又可以說是耀眼的微笑。
「你這傢伙!到底打算跑去哪裡!」
幸虧,這時有道聲音從我身後劃破了我與德田的錯愕,好讓我們避免被圓的怪話給糊弄過去。但很諷刺的是,由於那聲音的來源實在過於詭異──好似說話者就黏在地板上──我一時之間反倒是忘了圓,先往背後那扇門的對面張望了幾番。
「奇怪?」
而令人感到吃驚的是,我身後還真的沒有人在。迷失了幾分邏輯及道理,我於是循著方才的想法,向下看了一眼。只見一隻灰黑色,有著翠綠大眼的小貓就這麼坐在那,一臉十分不滿地向圓的方向看去。
「難道這貓咪會說話……?」
「妳很吵欸。」
「嗚哇!」
原本我打算就這麼自問,好嘲笑自己的天真,畢竟這又不是什麼愛麗絲的夢遊仙境,也不是什麼充滿會說話的貓的國家,但當我一暗自碎念完,那貓咪就將瞪視的目標轉移,朝我惡狠狠地喊了一聲。
我理所當然嚇得向後退了幾步。
──難不成我真的在看書的途中睡著了嗎?
「亜夕ちゃん,妳沒有睡著喔?然後,貓咪,這就是我剛剛跟你和館長說的『司書接班人』!所以啊,對她友善一點嘛,人家可是很纖細的!」
不過,很可惜地,一切並不如我所想。隨著圓搭上我肩膀的手,及跟著她的手傳來的她的體溫,我無可奈何地將方才那樣的想法拋諸腦後,並不滿地盯起說著什麼「接班人」鬼話的圓。
「那是什麼意思?」
或許是因為被搞得同等不爽,那奇怪的貓咪跟我幾乎在同時間,用著同樣的語氣向著圓出聲抱怨了。
「圓さん,就算妳這麼說,我們也不能就這麼隨意讓外人擔任妳的職務啊。」
但接上我們問題的並非那揚起笑容的圓。隨著德田、圓,以及貓咪的視線,我轉過身、將目光移到了一個頗為高大的中年男子身上。
雖然就某方面而言,我總能在那男子的身上看到點類似貓咪那樣嚴肅的感覺,但或許是因為他的面容,他整體給人的印象倒是更加溫和。
「畢竟這位小姐並不懂得,咳,我們所懂的『那些事情』吧?」
注意到我充滿困惑的視線,男子不自在地撇開眼,向著仍靠在我身上的圓這麼說道。
當然,在聽到這刻意的字句後,任誰都能明白男子在顧慮些什麼吧。可一臉嫌麻煩的圓又哪會去介意別人怎麼想呢,她只是隨隨便便就把對方不想公開的訊息這麼公諸於世:
「鍊金術?唉,亜夕ちゃん懂啦!我可是一直在偷偷教導著她呢!」
「妳還教了這個女的鍊金術?」
而像是聽到什麼禁忌單字一樣,貓咪在轉瞬間跑到圓和我的面前,大聲叫了出來。他此時的樣子看上去比方才更加不滿幾分,全身更像是觸電一般變得十分地尖刺。
在貓咪發話之後,貓咪及圓之間根本可說是一觸即發。或許只要雙方再說些什麼話,一貓一人就會這麼朝對方衝去,盡全力廝殺起來吧。幸好德田及時發聲,點出了一個我也很在意的事情:
「那個,最大的問題是亜夕さん想不想做這件事吧。」
「是啊,就像德田說的,我們還不能確定這位、亜夕さん的想法怎麼樣吧?」
而或許是藉此看到了一線解決事情的曙光吧,中年男子看著一貓一人,便又一次慎重地指出了這個重點。
「诶?亜夕ちゃん才不會在意咧?」
「哈?妳在說──」
「她那麼喜歡讀書,更別說呢……」
見到圓不管他們的細心、我的意見,還有那能稱得上隨心所欲的回答,我猛地甩開對方,想著這次一定要至少給她來一記擒拿扭手。
無奈在我備出招之前,對方早已讀出我內心所想,將食指死死堵在了我的嘴上。
「亜夕ちゃん,妳能在這裡遇上妳全心嚮往的那個芥川龍之介老師呢。」
──诶?
聽聞到特別的字眼,我瞪大眼睛,放軟雙手,並瞬間感覺像是被火給灼傷一般,渾身發熱起來。
「對吧?妳想見他吧?是吧?」
雖然面前讓人感到惱火的圓依舊在那邊一臉得意,但因為難以否認心中那股難以掩飾的崇敬之情,我只是痴痴看向前方,死命用我的眼神表示著心底所想。
「對吧?那就這樣了嘛!所以大家可以散會了!再見!Adiós!」
察覺終於有條出路,圓露出滿意的笑容,高興地拍起手,並在二人一貓還搞不清楚狀況,及我尚未回神之時,就這麼拎起行李袋,衝向了圖書館的出口。
「喂!德田!追啊!」
才意識到圓的意圖,貓咪轉頭看向德田,抬了抬下巴,並和一臉「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但卻也只好無奈點頭的德田一路追向了圓消失的方向。
由於罪魁禍首消失,一時之間圖書館終於回歸了原本該有的寧靜。
「亜夕さん,對吧?……那就麻煩妳了嗎?」
感到一絲無奈,中年男子在盯著遠處過了好一會後轉向我的方向,直接朝我問了起來。他原本臉上的和善,說來也奇怪的,仍好好地維持在他臉上。或許他真如他給人的第一印象一樣,是個真的很溫柔的中年大叔吧。
見狀,我猶豫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回憶起剛剛聽到的所有話題:司書接班人、鍊金術……及芥川龍之介老師。
可能對他者來說,現實中只過了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的時間而已吧,但在感受腦中飛過的、那屬於芥川龍之介老師的無限文字後,我最終有點無可奈何──又或者應該說認輸似地──這麼向面前的人開口了:
「如果我能適任的話。」
或許這是個錯誤,又或許這一切都是場夢也不一定,但想著未來能見到那我崇拜已久的人的身影,我禁不住渴望起來,並期望起好久沒想望過的未來。
而面對這樣的我,那男人只是微笑,向我伸出了手:
「那在確定之前,還請妳多多指教了,亜夕さん。」
如此一般,我就這麼和他走向了還敞開著的門的另一側──無知於接下來每一天將遇上的,既能讓人感到有些無奈、有些氣餒、有些煩躁,但也同時十分美好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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