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環

※交往＋結婚後；

部份概念參考自以下作品：

芥川龍之介「舞踏会」（〈舞會〉）、眉月 じゅん「九龍ジェネリックロマンス」（《九龍大眾浪漫》）、《文豪とアルケミスト～審判ノ歯車～》（文豪與鍊金術師～審判的齒輪～）、ヨルシカ「パドドゥ」(Pas de deux，法語的芭蕾雙人舞)、Pretty Patterns《Voids》；

部份場景物件參考自鎌倉彫金工房本店、Cayof

1

　　「──歩，可以先暫停一下嗎？」

　　電視上，畫面閃爍而過。彼方是不曾去過的香港地帶，頗有日本風情的男女主角正站在其中一棟樓上談話。利用手中的遙控按下播放鍵，內容就正好斷在了相關懷舊與戀愛的地方。

　　「嗯，怎麼了？」

　　將頭直接向後倚靠往床上，亜夕的髮絲雜亂地隨動作或捲起或披散，入浴後整理完的柔軟度正好，引來她一個淺淺的呵欠。

　　「其實，我正想著要寫新作的筆記。妳能跟我一起想嗎？」

　　原將身子靠在床頭枕頭的芥川，見狀勾起了個淺笑。隨後，則一步一步望前，將手裡的筆記本捉到對方面前一晃。

　　「新作？是怎麼樣的？」

　　聽見重要字眼，因一天的疲憊顯得暗沉的眼眸刷地發起光，姿勢也不再如前一刻那麼隨意且漫不經心，幾乎能稱作是正座，或形容是等待主人餵食的小動物趴坐模樣。

　　不過，芥川並沒有給出特別清楚的回答，僅一句「是有關戒指的故事」，就將漂亮的薄唇闔起。依長期相處下來的習慣，亜夕相當清楚這是對方在賣關子──微瞇的眼正期待自己鬧彆扭的模樣。感到不服氣，她學對方將嘴唇緊閉，一面悄悄觀察起芥川的臉色。

　　「嘿？妳不好奇是怎麼樣的故事嗎？比方說，是打算參考什麼，或是因為什麼才跟戒指有關。」

　　「參考什麼……」

　　被又一步向前的芥川輕輕捏住臉頰，亜夕說話開始含糊不清。可另一方面，好奇心卻又簡單地被對方引起，讓她做了幾次的猜測。

　　「嗚嗯……亂步老師的「指環」？」

　　「那個兩個犯人一起對話的短篇？很可惜，不太對呢。」

　　「那，啊，或是跟龍以前寫過的「三つの指輪」類似的故事？」

　　「這麼說起來，那篇是還沒寫完呢。但這次要寫的也不是那樣的故事喔。」

　　「嗯嗯嗯，或是，啊！勃郎寧的The Ring and the Book？以前龍曾以這為參考寫了「藪の中」對吧。」

　　「哈哈，確實是參考了那部作品沒錯。不過──這次的或許更像是「舞踏会」也不一定。」

　　聞言，亜夕稍微側過頭，將視線落在前一刻用來與電視上畫面比對的漫畫上。

　　「舞踏会」顧名思義，即與一舞會相關的故事，是芥川在生前所寫的一部短篇作品。參考了皮耶·羅逖的《菊夫人》的「舞踏会」將焦點放在主角之一的「明子」身上，描繪了她在舞會見到法國海軍軍官，與對方在其中歡鬧的一次深刻經歷。

　　不過，重要的不只這樣。由於結尾處刻意強調「明子不清楚海軍軍官就是寫了《菊夫人》的皮耶·羅逖」這點，多方便猜測芥川的用意不在呈現舞會的豪華與記憶的甜美上。相反地，他或許是一如既往在諷刺，諷刺當代日本追求西化，卻只停留在表面的現實。

　　低下身，把放在桌上的漫畫捎到懷裡，亜夕無聲地將注意力放到了書名上：「九龍大眾浪漫」（九龍ジェネリックロマンス）；「大眾浪漫」（ジェネリックロマンス）。

　　「──「舞踏会」聽說有很多種解讀。比方，是個普通的華麗短篇，是個滿載了懷舊情懷的浪漫少女心故事，或是個針對當代日本的批判作等等……龍當時是想著什麼寫出這個故事的呢？」

　　像是要讓「大眾浪漫」四字的印刷浸入皮膚裡，亜夕的指尖一次又一次、相當不嫌煩地磨過了書封。上頭一手拿菸一手拿西瓜的女人莫名讓她想起了在身後的芥川，於是便深深嘆息，將體重交付給背後的床。

　　一直在她後頭看著的芥川不知是怎麼想，輕輕將手放到她的頭上，反覆地由左而右由右而左揉了揉。等對方的眉間泛起紋路，這才利用鼻息微笑一聲。

　　「確實很多種詮釋呢。不過，作為作者就不好透露用意是什麼了。畢竟那麼做就不有趣了啊。」

　　好不容易得到答案卻是這般曖昧，亜夕不住噘起嘴悶哼出聲。可惜，就算見著妻子這副模樣，芥川依舊是沒有打算改變答案的心意，僅僅將對方抱入懷中，開朗哄人入睡。

2

　　咕咚咕咚，前往鎌倉的列車行駛著。透過窗，春陽靜悄悄地閃耀，打亮一個一個乘客的後背，藉不同衣裳質料反射出不同氛圍的光。仔細一瞧，一旁被父母擁在懷中的小嬰孩毛髮也折射出亮點。不住湧上想多看幾眼的心意，亜夕挪了挪身，卻被坐在身邊的芥川拉住袖子。

　　「？」

　　「差不多要下車了。」

　　擋住光前行的道路，平時清涼的表情這時看來特別黯淡。或許是今早起得太早，又或是普通地不大有精神──現代道路上畢竟有多處都不可隨意喫菸──但無論如何，亜夕依舊是笑著對芥川，勾起那隻此刻沒穿戴手套的手。

　　將腳從一人造地著落到另一人造地，步行在人群裡的亜夕朝月台的中間讓道。跟在後面的芥川晃頭確認左右路標後，牽住她的手走往人較少的一處，再繼續向前。

　　「往這邊走嗎？」

　　「嗯。」

　　同方才無色無味的應答，說來有些奇怪的表情──走過一層層階梯，亜夕試圖將腦內針對芥川、那狡猾爬出的不安情緒用腳步驅趕。可就算轉過幾次通道，到達車站閘門，刷過卡，牽起對方的手，往出口方向前行，那種困惑仍是窮追不捨，甚至一分神就將抓住人的腳踝，絆倒，任誰出盡洋相。

　　「歩，沒事的。」

　　不過，看來是被芥川看破這種混亂心境，只見他忽地停下腳步，望亜夕的臉垂下眉笑了下。

　　「……很快妳就會知道『答案』了。」

　　「？那是什麼意、嗚──」

　　還來不及問他話裡的意思就被牽著向前，亜夕為動作踉蹌並悶悶叫了一聲，想著要碎念一句故向前一望，卻發現對方已浮上與一般時候相同的淺笑，一雙眼也如夏日玻璃瓶的汽水裡，那顆被氣泡守護的透明彈珠。

　　再怎樣的話也被蘇打的涼爽溶解，亜夕放鬆下噘起的嘴，乖巧將渾身體感放在與對方牽著的手及踏在水泥道路的腳上。

　　於是這麼路過平交道進到街裡，發現周遭人潮沒上次到達鎌倉時那般熱烈，亜夕小幅度聳起肩，觀察起各家商店準備開門的景象。背景裡，芥川腳上踩的木屐叩叩叩地敲響石磚街，配上晴朗天空所致的藍色陰影，幾家門口擺設霜淇淋圖片的甜品店家，一時還以為自己進到了以夏天作主題的小眾電影。

　　「──到了喔。」

　　不過多時就給導演下令，攝影機一樣想捕捉什麼的眼睛應聲緩下動作，看到的便是一家外觀看來相當時尚的商家。

　　穿越透明的玻璃窗，能看見裡頭有幾株盆栽和一個簡易座位區，應該是店員的人正熱心地擦拭桌面，等待客人的到來──才這麼想，貌似是注意到外頭站著的芥川與亜夕，該店員眼帶笑意地將抹布酒精一一收拾，快步為二人敞開店門。

　　「兩位早安。請問有預約了嗎？」

　　「是的，是與您預約十點的芥川。」

　　這樣的互動，說來已成了某種日常光景──只要兩人互相約定出門，不是芥川就是亜夕會先預約──即便放在他人眼裡，也不會是特別亮眼的什麼，可眼見芥川淡淡的笑，亜夕依舊是忍不住閃避起視線。

　　垂下的目光，原先落在了木質的地板上。接著，才為意外近的電車聲響緩慢上搖，發現一個一個及腰的工作檯。同樣木製的每張工作檯上，幾乎都設置著相同的東西，稍微歪過頭，也能發現抽屜內依某種順序擺放的工具：簡單看下來應該有三種不同材質的榔頭，與幾支扁嘴鉗。

　　「──今日將會與您介紹不同樣式的戒指，當中包含過往客戶製作過的結婚戒指、訂婚戒指，及送給人的禮品戒指。同時，也會先行讓二位觀賞工坊作業的模樣。若有任何問題，亦可在途中進行提問。」

　　隨店員的手，將頭連同眼珠轉向一邊堆疊了磚頭的地方。依照他的話，那是客人用鉗子把戒指素材凹成三角狀後用來熔接的地方。當然，為了安全問題，普遍時候並不會給人親自操作，主要將由店內員工協助──等等，他剛剛說的是，戒指？

　　終於意會到這地方是哪裡，亜夕瞪大眼，朝芥川的和服袖口一陣猛揪。雖說這麼做也不怎麼得體，可畢竟除此之外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外人在面前，總不好向對方大問一聲「所以我們是來做戒指的」！或許是也理解這點，芥川僅任由對方一下看這一下看那，一下捉這一下捉那的。

　　要一直到相談結束，走出店外後，亜夕這才終於能和對方確認。

　　「所、所以──？我們、诶？嗯？」

　　不過，說是確認，實際狀況也並非字面呈現上那麼冷靜理性。亜夕依舊保持和剛發現兩人來這裡的目的一樣的表情、心情，一下是著急晃頭看看這是不是自己做夢了，一下又是憋不住臉上每點笑意地蹬腳。

　　「──太好了呢，妳能感到高興。」

　　令人意外的，就是芥川的反應了。隨意撫上妻子頭髮的他，看來是終於鬆下了口氣。

3

　　咚咚咚咚咚，拿著手裡的塑膠錘向套在鐵棒上的戒指敲擊，響亮卻保守的聲響持續徘徊於室內。雖然方才看芥川操作時感覺並非多困難的差事，弄到一個段落後，亜夕還是忍不住停下動作，喘息。

　　二度來到手作戒指的店家──或更正式地稱作彫金工房──已經是兩個禮拜前的事。為了與職人確定彼此想要的最終設計，兩人在那之前也先討論了一番。幸虧，有芥川最初對亜夕做出的提問：要寫的新作關於戒指，妳能和我一起想嗎？設定層面的事，兩人便都沒有太多困惑。

　　唯一讓人擔心的，只剩手作時是否出現差錯，讓戒指變得不理想了這回事。

　　抹下額頭上的汗，亜夕稍微噘起嘴唇，將手中的棒子及戒指舉起查看。香檳金的小環從棒上稍微滑動向下，折射出店內舒適的淡白光。

　　根據專家說詞，只要將戒指敲到想要的尺寸，後續再打磨，並交給他們做最終加工，就能算是完成了。只是，一直以來都不是很擅長將東西以正確大小製成的亜夕，在這事上卻花了特別多時間。一下是怕敲到手，努力放小力氣，瞄準戒指，一下又怕戒指定型不成，盡力抓大力氣，不料就這麼敲到了小指。

　　「沒事吧？」

　　見亜夕因疼痛連腳都朝肚子方向縮起，芥川放下手裡的打磨用具，轉身就準備要安撫她。

　　「沒、沒事……龍你先繼續做你的，我、我也想要靠自己的力氣做好我們的戒指。」

　　分明咬緊了牙關，眼裡還能見著一點淚水在打轉，分明並非特別堅強的人，這種時候倒又格外倔強，芥川轉身倏倏倏地磨亮戒指內外側，在笨拙的敲打聲中呼呼竊笑起自家妻子的固執。

4

　　「好了嗎？」

　　從野餐墊上抬起視線，面前是同往昔那般、似清涼海水的粉蝶花海。或許是因為近期開始有點暑氣，甚至還能聞見一波一波蘇打水的碳酸氣泡聲，以及金魚在水缸裡游的咕嚕聲。

　　「──嗯，好了。」

　　呼的一聲，隨呼吸自意象畫面中回神，亜夕抿嘴，將原先放在墊子上的木製盒子取起，打開。裡邊裝著的兩枚戒指一上一下、安定地坐落在柔軟質地的布製墊上；一如現下待在野餐墊上的兩人。上面那只在綠金色裡藏下玫瑰金，外側除鑲嵌湛藍色的琉璃石，還雕刻了鋼筆的筆尖。稍微磨得不平整的面上，像是一次一次將筆劃在紙張，勾勒了一絲一絲的細線。望內側瞧，能發現「SOUSAKUSURU」幾字，表明了一方針對「創作」的執著。再落下眼，看到下面那只。這只在香檳金中同樣混上了玫瑰金。不過，外側除鑲嵌的石子外，並不存特別凸顯的物品外型，只是書頁一樣瑣碎的雕刻。內側印下的「KIOKUSURU」或許正與此相呼應，暗示了一方希望「記憶」所有的天真。

　　含下口水，把指環從盒子裡捏取出來，亜夕向上望了一下將香檳金色那只拿在手裡端詳的芥川。

　　是一如既往，令人感到懷念的他。

　　垂下的眸裡閃爍了戒指金與花海藍，被風吹拂的髮絲中透出菸草的濃厚味道，一般的日常就是如此被墨色的筆尖刷過，書寫成不一般的故事：早晨飄在窗簾光線下的灰塵，午間晃蕩在食堂的人聲，夜裡同自己待在一個被子下的菸與墨水味。

　　「手。」

　　為此伸出手，將他的牢牢捉穩。而後，則互相替彼此戴上了戒指。

　　「──或許、就算人造，就算只是大眾化產物，也無損這一切的美麗。不過，我同時也會試圖找到你的歷史，或與你創造新的歷史……什麼的，嘿嘿。」

　　眼睛瞇成一線，亜夕邊享受戒指帶給無名指根部的涼感，邊自顧自地笑起。搖晃的身軀讓人想到終於跳出魚缸，滾出玻璃瓶，舞動在天空下的金魚，與翻滾在掌心的彈珠。

　　也許是從中感覺到了什麼，芥川隨著輕笑一聲，並將亜夕從墊上拉起，一手引過她的腰。

　　「──能和我跳支舞嗎（一しょに踊っては下さいませんか）？」

　　得知對方竟然懂得自己的謎語，亜夕一向前，就撲到芥川的懷裡。嘴邊跟著躍起的，是首肯與往昔曾和芥川一同聽過的曲子。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