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後
０１
眼看遠方，幾分鐘前才浮至海平面上的日光，腳尖被海水及沙子弄得搔癢的亜夕稍微低下頭，小力捉起了還穿得不習慣的長裙，轉身向背後的人露出多少彆扭的表情。
「圓，要拍了嗎？」
大約一個星期前，作為前司書的圓忽然沒由來地聯繫了亜夕。當然，剛收到訊時，亜夕真是迫不及待要接起電話，就為詰問對方這陣子以來到底去哪裡了？自從把司書的工作丟包之後，就只留下一則訊息，說接下來就先拜託妳什麼的。但是，聽聞亜夕聲音的圓卻也一如往常，單純扔了句「想要妳和芥川來幫忙當婚紗攝影的模特，禮服地點都準備好了，等一下會把必要的訊息丟到群組」，就嘻嘻哈哈掛斷了電話。
感覺又一次被對方蒙在鼓裡，亜夕起初是不怎麼情願的。就像剛面對司書這份工作時，她滿腦子裡都是圓那傢伙到底是打算跑去哪裡？不過，倒也正類似同意擔任司書那份心境，一想到喜歡的芥川面對這樣的攝影會帶有多多期待，又會有幾分雀躍，亜夕就忍不住認真想像起她原先沒想過的婚紗攝影，爾後更和芥川與圖書館內的其他老師一起，乖乖開始籌備圓所述的一切計畫。
「嗯？怎麼了？難道是迫不及待了嗎？」
明明就被亜夕行了不滿的注目禮，才吩咐攝影師準備開拍的圓一臉從容，甚至一副不挑釁對方不開心的模樣露出牙齒笑了。
「妳！誰跟妳說──」
「好啦好啦，亜夕，冷靜一點……啊，不過可不要學那個一身紅的說要跟龍跳海殉情啊？那我可不同意。」
儘管在聽聞圓的說詞後，亜夕就忍不住想走向前，給那笑得開懷的人來一記直拳踢擊和扭手，說好要配合拍攝婚紗照的兩人，跟著一起著上深灰色西裝的志賀直哉卻從一旁走出，停住了亜夕的動作。
於豔陽照耀下，志賀平時深藍的短髮被染上了一點亮白，閃爍的深綠眼睛則將他平時那多少高昂的氣質，復加添增一些奪目。
「亜夕倒是不會那麼做的，還請志賀さん多多放心……不過，當事的太宰くん就很難說了──」
「志賀──！你剛剛是說誰啊可惡！」
先跟著志賀的玩笑一同開口的是織田作之助。織田身穿一件與他的紅眼睛相當適配的深紅色套裝，和平時不同，綁成馬尾的長髮帶給人一股輕柔感──至少，相對後續衝出和志賀乾瞪眼的太宰治來說，織田的打扮與吐槽或許更搭亜夕背後那片溫柔海景。
「噗哈哈，太宰くん跟志賀さん還是一如往常地要好呀。」
不過，於亜夕而言，在這當中最為吸引她一切感官的，果真還是芥川。僅僅一句天然發言與微笑，就讓亜夕從被逗笑，瞬間成了驚喜，又轉為彆扭的害羞。
「──那麼，要正式開拍囉。」
０２
婚紗攝影的第二站，是在距海邊不遠的科學教學館。
好一陣子前，亜夕曾跟芥川到這裡看模擬海底的光影投射，以及太空無重力體驗。但是、該怎麼說呢？遙想當時的自己，亜夕就忍不住感到一點、害臊。
那時的她，更不懂得該怎麼依賴芥川。雖說心底的失衡長期令亜夕搖擺不定……或者，應該說正因如此，所以她那時只對芥川的關心表示了感謝。
情感依舊是真摯的，沒錯。但是、那些被她暗置在太空遠處的憂鬱──只能說，亜夕並不能保證今後不會有想要繼續隱藏的想法。
「春夫さん，你不覺得那些藏在太空裡的秘密很美嗎？」
突然打斷亜夕想法的，是和佐藤春夫一起站在屏幕邊的谷崎潤一郎的話聲。撩起平時遮擋臉部瀏海的他，此時著一身領口部份多少花俏的白色西裝，瞇眼看向了佐藤。
「？突然間又在說什麼了啊谷崎？」
看上去是那副受不了谷崎的無奈，外衣較谷崎延伸至大腿一側的佐藤彆起了嘴。
「……嘛不過，這次我或許也該同意你的意見。正因為還有那些多樣性，這個人間才會叫人期待。」
只是，那種不滿、不理解，於一頓後又投射出不同的光彩，致使偷偷聽著兩人對話的亜夕楞了一下，後則將視線轉到芥川身上。
也許，就或許？此時同樣身處太空的芥川是和自己抱持相等的情緒：一邊膽怯，一邊勇敢；是那樣一致，同時又是那樣矛盾。恰如遠方的星塵，存在永恆帶有多面性。
「既因為充滿未知所以可怕，也因為充滿可能所以特別、嗎？」
「亜夕？要準備拍囉？」
「啊、好。」
不清楚芥川究竟是否有聽見自己所說，亜夕一邊慌亂地紅了臉，一邊將衣裳弄整齊繼續進行攝影。
０３
在艷陽依舊的遊樂園內，亜夕首先做的是和芥川一起買冰淇淋，等攝影師與其他必要設備的配置完成。
「其實啊、我還真沒想過我們還會到遊樂園來。畢竟，龍你也知道，我不是很敢坐很──多遊樂設施嘛。」
望左望右看去，不是正等著要搭刺激設施的情侶，就是已經隨雲霄飛車、海盜船、或自由落體升起落下自然此起彼落興奮叫出的學生、家庭，亜夕一邊吃著冰品，一邊垂下眸笑了笑。
她深知自身的能耐不足以讓自己同芥川品嘗更多這個世間的悲喜。當中，也不僅僅包含如同不敢坐遊樂設施這樣、多少還能稱作可愛的缺點。其餘還有時不時憂鬱，忍不住鬧彆扭甚至忌妒，想說的話總說不出來，或是壓根沒意識到自己想要和芥川說什麼這樣的……只能說是劣根性的東西。
「嗯──但是，亜夕現在還是跟我一起在遊樂園了呀？光是這樣我就覺得很滿足了。」
──但是，芥川說的、表示的，卻總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眼前，面對這樣不足的自己，芥川的笑顏總是那樣耀眼、溫柔，讓人想哭。分明也已經和對方在一起好一段時間了，這種時候卻還是會忍不住感到不值得，認為自己不值得擁有和芥川在一起的這些時光。
「亜夕？怎麼了嗎？還是身體有哪裡不──」
「吶，亜夕，妳現在是什麼心情？」
當芥川注意到亜夕表情上的變化，正準備確認對方的狀況，島崎藤村卻忽地從亜夕身子的另一側探出頭，打斷了芥川的問題。他照常看來不太介意周遭人情緒的那雙眼睛，和遊樂園內其他歡樂笑開懷的模樣一對比，一時間實在是讓人有些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
「……你怎麼會在這裡。」
「？大家都有跟著出來攝影這件事不是從一開始就擺明了嗎？啊、還是，你的意思是我打斷了你們情侶間的──」
「亜夕，攝影師好像在叫我們了，我們先走吧。」
而面對這樣也許能被稱作是不太會讀空氣，或是刻意不去讀空氣的島崎，本就不擅長應對他的芥川在嘆了口氣後，打算就這麼無視對方，拉著亜夕離開；誰叫經歷過往每次與島崎的對話，芥川早已知情島崎基本上是不會因為自己的一句不要而拍拍屁股走人。
可是，在芥川拉起亜夕的手的那一秒，亜夕卻莫名停頓，並哈哈哈地笑了出來。
「亜夕？」
「沒事沒事，對不起嚇到你了，龍……島崎老師，我現在很幸福喔，能和老師們認識──能和龍在一起，就算再遇上什麼好了，我都感覺能有勇氣，至少不會立刻就放棄。」
可能這還不是最後的答案吧。可能，今後還是會有因為害怕，而想要修改答案的時候，但是、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你們，你，還會在我的身邊陪著我。
０４
「要拍照了喔。」
終於抵達最終拍攝地點的司書室，亜夕聽著攝影師及圓的指示，同芥川一起面對照相機，以及照相機後站著的幾位老師，淡淡地笑了。
說實話，她不是很懂只是當個攝影模特，怎麼還要把自己工作的地方拿來當背景了？甚至還要叫這麼多老師──當中包含菊池寬、久米正雄、松岡讓、夏目漱石、直木三十五、內田百閒等等，平時就和芥川相當親近、熟識的老師們──一起觀看？但想了想，拍攝結束就可以用最少的精力回歸正常生活，這倒也還算不錯。於是，亜夕最終只是單純笑著，一面想道等等要和芥川去食堂吃什麼晚餐才好。
不過，就在她聽到拍攝結束，鬆下笑容，一心就是換下身上那真的穿不太習慣的婚紗時，芥川這麼伸出手攔住了她。
「等一下，亜夕，我有事想要……問妳。」
讓她意外的，是芥川看上去和平時不太一樣的表情，以及他有些緊張，聽上來多少乾燥的聲音。
「──怎麼了？」
「今天，我們一起到了海邊，科學教學館，遊樂園，然後回到了這裡，沒錯吧？」
「嗯。」
「那麼，妳可以想像得到，我們一起在海邊為了傷心的事討論殉情，一起在模擬投影的宇宙裡為了不安的事藏起心事，一起在遊樂園為了自己和其他人比起來的不足忍不住感到難過──一起在這裡，為了享受跟彼此的時間，思考今天要做什麼，要吃什麼的樣子嗎？」
「……嗯，我想像得到。」
「我也是。不過、除了這些我還想像得到，跟妳一起去各個地方，就為欣賞我們喜歡的東西，消耗煩惱，或單純浪費時間的樣子──妳每一個和我在一起，不時害羞，又總是幸福的樣子。」
「……。」
「我想說的是，我想問的是──我希望能預約在那每一種可能性中的妳；我希望，妳能成為我的妻子。妳願意嗎？」
那是，讓亜夕感覺身外一切都變得極端遙遠，又極端接近的一段話。她從未感覺身邊這麼安靜過，也從未感覺身體這麼熱過。明明一直以來，她就是相對遲鈍的人，總是感覺什麼都好遠，難以想像，甚至不敢想像。但在這一刻，眼周湧起的熱意，禁不住顫動的嘴，芥川每一秒每一秒，越發清晰映照在眼裡的身影，都深刻留在亜夕腦裡、心裡，甚至她不曉得怎麼說清楚，那樣更深更深的地方。
一直到亜夕眼眶更加模糊，不敢用過度奇怪的表情直視芥川，往司書室桌上一看，所有思考這才倏忽停下，使亜夕呆愣向芥川開口：
「這個是，結婚登記申請書嗎？」
「啊、嗯，對啊，接下來的晚宴大家也都準備好了。」
「！所以、我們是要直接結婚嗎？」
「……還是，亜夕其實不願意？」
得到不知該說是意料之外，還是莫名成為意料之中的答案，並被芥川稍微不安的表情給揪緊心中的所有，亜夕瞪大眼，垂下眉，爾後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啊哈哈、不是，只是、忽然才覺得真的不是在作夢，真的是龍呀，就真的那麼愛我呀？連結婚登記申請書都準備好什麼的。」
「嗚嗯，亜夕妳笑得太誇張了啦。」
見亜夕一副有點太過開心的模樣，芥川一時之間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往左一看，發現友人們及敬愛的老師都笑得過度誇張的臉後，他更是受不住，感覺整個身子都快燒起來。
說到底，芥川也只是單純希望能更快和亜夕在某種意義上有更親密的關係，他根本沒想過會出現這樣讓他羞得不可思議的情況。
「咳嗯，那麼，亜夕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只是，那不是重點。
先用拳遮住了止不住歪起的嘴，芥川努力這麼告訴自己，好壓下那份羞澀、邁步向前，向亜夕再次提出疑問。
而被芥川又一度詢問──雖然這次是比方才還不浪漫一點，是比方才感覺對方更可愛了些──亜夕則終究緩緩止住過分的笑，一邊滿眼幸福地抿起下唇，憋住眼角的淚水，一邊向司書桌上的紙內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當然呀，我親愛的丈夫。今後也請你多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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