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晃的公車內，從冷氣孔吹出的風拂過少女的髮絲，將等車時留下的汗水抹乾，留下一絲沾染在制服上的不適。窗外灼人的陽光，則透過玻璃化作較不刺眼的線狀──彷彿在宣示於此處，少女必將擁有半刻安寧，好沉溺在她手中書內的文字。
只可惜，這訊息並沒有被四周人、更甚至少女接收。隨著車門開關，人群湧上，煩雜的碎念聲只是等比增長，直到少女忍不住將手機連接耳機的音量調大，這才像是被隔在一個牆外似地模糊。
──我果然好喜歡這本書。
奪回寧靜後過了幾秒，少女一邊如此想著，一邊將眼睛細細瞇起。
她手中的書即便有些破舊，書側上的幾個小字仍成功地留下了外型：「人間失格」，以及「作者太宰治」。
在這之前，她不知道已經看了這本書多少次。不僅書中的情節，更甚至那些她最初不太擅長記下的人名，她也開始能背得出來。可對少女來說，這樣幾十次的閱讀還是不夠的。
畢竟那文字的使用，從情節裡延伸的不奈，跟最終劃下故事句點的悲哀，全部全部，都和此時的她達成了極其完美的共鳴。
儘管朋友發現她在讀這本書時，那臉上的不理解依舊鮮明得使她痛苦，少女終究還是無法輕易放下、無論是主角大庭葉藏在表面上給人的虛假，又或是其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或許早在看到《人間失格》前，我就也和葉藏一樣「失格」了也說不定。
輕輕用上排牙齒嚼住下嘴唇，少女的視線此時橫越過書頁，到了現實外，她心中難以掩飾的暗幕之下。
其實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一定有哪裡很奇怪。
事實上，當被小學的「摯友」寫了張紙條，表示如果再跟另一個誰要好，就不要跟自己做朋友後，那樣異質的痛感和不解就一直攀在她的腦裡。從那時開始，少女就不能理解，作為人，羈絆原來能是如此脆弱的東西嗎？明明在上一秒還帶著笑和誰暢談的，怎麼下一秒就能擺出另一張臉，任性地嫌棄起對方的每一分每一寸？
不過多少幸運的是，現在少女有了大庭葉藏這個知己。雖然不明白作為作者的太宰治老師會不會將如此、可以說是沉重的心意視作負擔，但少女只能說，她真的是十分崇拜那樣的老師。
畢竟，太宰治基本上替她不安穩的青春叛逆，帶來了一點似麻藥般的安定效果。她不再是完全孤單的一個人；至少在夢裡，在腦海裡，她還有一個活在一百多年前的好朋友──雖然這關係也是她擅自定義的。
──再多想也沒用，就繼續讀下去吧。
念念想想間有了個段落，少女試著將焦點再度鎖回方才看到的地方。她下定決心要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車程間又一次將《人間失格》讀完。
只差在這時，有一道聲音無視她緊塞在耳朵裡的耳機，直達到了她的腦袋：
「妳，真的很喜歡這本書呢。」
被那嗓音能穿越耳際直達腦門的突兀感嚇得忍不住顫動，少女拔下耳機、提起眼，向著她的右側看了過去。只見在那裡，一個身子高得要撞到掛在上頭的拉環，著一襲看上去不太現代的和服，甚至還留了頭捲繞到腰側以下的靛藍長髮的青年正滿意地望著她笑。
那淺藍的眼瞳，在青年奇怪的裝束下尤其突出。乍看像是女人一樣，有密長得、精緻得讓人不禁細看的眼睫毛，還有一點淺紅的眼妝點綴在旁。但是，有那沉穩秀眉坐落上頭，整體陰柔的印象又突發削減不少。簡直就像是風鈴一樣，既讓人感覺有種飄忽不定的美感，又能在下一瞬間宣告他的實在，敲出比上一秒更加堅實的鈴鈴聲。
──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被青年奇妙的外貌給迷住，此刻少女腦中只剩下這個疑問──應該說，見著這樣的美人，或許誰也會在一瞬間忘記要顧及他人的目光──於是，這樣的凝視一直持續，等到她發現那人貌似在笑自己的癡迷，甚至一臉頑皮，才開始變得怯弱，迷迷糊糊地移向青年身後。
而也是在此時她才發現，這地方早就不是她方才坐上的公車。
雜草從木造的公車地板下幼稚地探出頭，隨著可上拉玻璃車窗後透出的陽光與風，歡樂地搖晃著身體。支撐乘客的座椅也不同先前，反倒變得更加粗糙一些，有種奇怪卻又誘人的木頭味道。
「這裡、是哪裡……？」
頓時喪失言語，少女只懂得用手摸上那以木頭作基底的窗框。
儘管隨之先湧上她心頭的是一種雀躍，誰叫「穿越時空的可能性」什麼的對現下還只是國中生，甚至還特別熱愛幻想故事的少女並非不是種憧憬，幾秒後，一股恐懼仍是揪住了她的心神，引她流著冷汗轉頭又一次看向那位青年。
「你，是誰？」
穿越時空，顧名思義是到與原先存在的時間空間不一樣的地方。有許多作品也會利用這樣的設定引導角色到達真實歷史中、又或是某個架空世界裡，好讓他們去更改什麼，抑或是拯救些什麼。
──可是，這地方很明顯只有我和他……難道他是什麼魔法師之類的嗎？還是其實他是壞人？話說，就算他要我去拯救世界什麼的我也做不到啊。
一個想法接著一個想法跑過少女的腦海，她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用較為嚴肅的眼神盯向青年。
相較緊張的少女，被銳利眼神針對的青年先是有些驚訝地微張開了嘴，後則、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回到最初的笑靨，一派優閒地回答起來：
「我的名字叫作『柳川隆之介』。雖然我也說不上這是什麼地方……但、畢竟都來了，我們就繼續看妳手裡的書吧？」
例如風鈴聲的笑，好比幽靈般的倩影，頓時又讓少女措手不及。於是，在她來得及和喚作柳川的青年拉開距離前，柳川就先向著她的方向依偎而來，使得那本來就細如絲線的眼睫毛、亮得像鑽石的眼瞳更近距離地撲進少女的視野。
隨之而來的，則是一股相較部分菸槍身上的菸味，更為不可思議的氣息。當然，菸味的嗆鼻感是難以忽視的，少女甚至在柳川接近那瞬間起了想咳嗽的反應。可在那強烈氣味之後，一層花香木香像是薄紗一樣纏上了她的鼻尖──其中包含茉莉、玫瑰、檀香及麝香等──讓她只懂得又一次動容於眼前人的存在。
「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對吧？看妳每天都在讀這本書，也讓我試著去讀了一下──不是很有趣嗎，這個作品？」
然而，像是沒注意到少女的一切心動，柳川僅只讀起了少女手中的《人間失格》。原本就閃爍的眼，也在霎時間染上了沉靜、以及專注。
即便少女心底還清楚記得，柳川並不同屬自己的時空──至少就他那身衣著和氣質來看，她並不認為他是「現代人」──但看在柳川眼底、那看似和「自身」相像的認真上，少女決定不再糾結於身分之類。
相反的，她只是任由緋紅染上雙頰，低頭同柳川一起閱讀。
在這之後，少女過上了好幾分幸福的時光。這是她第一次和誰共享文學的美好，既不會被懷疑是不是有自殺慾望，也不會被其他人間事物給奪走焦點。一切一切，都是那樣地平穩。
只可惜，在她於某一個瞬間抬頭傾聽柳川的輕笑聲時，背景裡的蟬鳴聲卻忽地加大、更大，終至掩蓋過對方的身影。
直到她一眨眼，才發現自己早就回到了原本嘈雜的公車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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